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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抗美援朝战场的特殊演出

2014-09-15 21:46:00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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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1953年11月,我接到中央有关部门通知,让我率团赴朝鲜慰问。赴朝前,我在北京又一次演出了《宇宙锋》。演出结束后,后台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,传来浓厚的湘音:“我晓得她会演得这么好的嘛!”原来是贺老总来了。他唇上留着浓重的黑须,穿着一套中山服,兴致勃勃地对我说:“你唱得好啊!到朝鲜去唱给战士们听,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!”

    这次赴朝鲜慰问团的总团长就是贺龙同志,梅兰芳是副总团长,我任三分团的副团长。

    不久,我们穿上军装,在沈阳作了短暂的停留后便乘火车越过鸭绿江。我们一踏上这片热土,立刻就感到了战争的气氛。对于朝鲜,小时候我就听说过种种神话般的传说。那里山清水秀,森林茂密,大地上盛开着鲜花。无论男女老少都能歌善舞,尤其是妇女穿了那飘逸鲜艳的长裙,一歌舞起来就和仙女一样。可是如今美帝国主义者正在蹂躏、毁坏这么一个美丽的国家。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慨,恨不得马上能够飞到那些抗击侵略者的英雄身边,对我们最可爱的人作最诚挚亲切的慰问。

    列车在一个没有任何标志的小站上停了下来,车窗外响起了热闹的人声,这是志愿军战士在欢迎我们,朝鲜的老百姓也自发地围上来,他们站在瓦砾断壁之中,迎着寒风不断地鼓掌。汽车尚未停稳,大家就高兴地跳下。我们被热情的战士团团围住,他们争先恐后地为我们拿行李,把我们簇拥着走向军用卡车。卡车载着我们顶风斗雪在弹坑满目的山路上急剧颠簸。过了几个小时,在一个不起眼的大山沟里停下,这就是志愿军战士的驻地。虽然这儿弹痕累累,一片荒凉,但战士们一个个笑逐颜开,就像在家里迎接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。我们的住地是一个山洞,洞内既黑又小,但大家挤在一起感到很温暖。

    稍事休息后,我们就向驻地首长提出立即进行慰问演出要求,首长关切地劝我们第二天再演。我说:“太阳还没落山,可以赶着演一场。”首长苦笑了一下说:“现在的太阳一丝暖气也没有了,西边又爬起了云层,不一会就有暴风雪。”我们不信,首长拗不过我们的强烈要求,只好通知战士们在广场集合。所谓广场,其实不过是冰雪覆盖的两山之间的旷野而已。为了迎接慰问团,战士们破冰取土,垒起一座小土台,两边安上几根柱子,再挂起简陋的幕布,就成了一个简易舞台。不久,我们就开演了。

    说也怪,正如首长预料的那样,朝鲜的严冬白天很短,转眼间太阳便落山了,沉重的山影携着刺骨的阵阵寒气,暴风雪果然接踵而来。尽管大家都穿着厚实的棉袄,仍像披着一件羽纱似的感到寒冷。我们的手冻僵了,脸冻得发麻,额前“小水片子”贴到脸上就结成冰,而贴直条大鬓的“大水片”时,脸冻得发裂流血。虽然气候恶劣,可演员们在台上演出还是一丝不苟。该轮着我上场了。我有一个习惯,一向只穿单衣着戏装,要是套上了毛衣,就像被绳子捆住手脚,什么都施展不开。于是我将战士们披在自己身上的军棉大衣一脱上了台。天气的确很冷,据说在零下40多度。我演的是《玉堂春》,开始并没有感到特别的冷,然而演到“三堂会审”时,跪在台上清唱十来分钟,就领略到了朝鲜冬夜的凛冽。首长为了使我们不受风雪的袭击,命令战士们在台的四周围上了帆布,又在台上点燃几盆炭火,但仍然无济于事。不仅帆布被吹得像海上行船的风帆,那炭火竟也只见飘着几束红黄的火苗,像是凝固了似的,没有一丝儿热气,舞台上彻骨的冷。我偷眼看见首长在台侧皱着眉与通信员低声耳语,我知道他是在为我的身体担心,从他那焦急的神情中还可以看出,他希望我就此结束演出。此时我看看台下,只见战士们裹着毯子,披着帆布,坐得稳稳当当,一动也不动,仍兴趣盎然地盯着我的表演,仿佛丝毫未发觉自己已成了雪人。再看看台上,乐队的同志和往常演奏一样,没有人特别在意寒冷。琴师刘志雄的手冻得流血了,但依旧指法熟练地操着琴;鼓师的竹签子被冻颤得直抖,几次弹到地上,但拾起来继续敲打……大家都知道这是在为我们最可爱的人演出,寒冷又算得了什么!于是我感到身上有股热气直冒,支持我顺畅地唱完了那一大段西皮唱腔。

    以后,我们又流动为分散在山沟坑道和山顶哨所的战士们作慰问演出,而且常常是夜行军赶场。我们的背包里装着战士们为演出准备的美味佳肴:四川榨菜、皮蛋、馒头……趁着夜色,顶着寒风前进。有时山陡路滑,首长怕我们掉下山谷,就让几个战士搀扶我一个人走。有一次我不小心崴了一下,战士们都当成大事对待,显得很紧张。跨溪过河时,我们便手牵着手,一个紧跟一个以防有人掉队。饿了,大家就啃馒头,吃“佳肴”,可那是什么佳肴呀,一啃就直掉粉末,只能用双手捧着吃。榨菜和皮蛋也成了玻璃球般的冰疙瘩,只有用舌头舔化才尝得出咸味来。但与战士们相比,我们真算得是享受特殊待遇的“贵宾”了。

    某山沟里有一个连队自入朝以来,一直坚守在前沿阵地,两年来和敌人交火数百次,寸土未丢,战果辉煌。由于战事紧张,连队的战士不能撤下来看我。他们听说我们前来慰问,天天都在眼巴巴地等待。是啊,战士们在激战中,尝尽了炮火硝烟的滋味,经历过无数次战友牺牲的悲痛,如今遇到家乡的亲人来演出,他们能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吗?面对这样的勇士,我们顾不得一路风尘,立即在不足三米宽的坑道里演出。

    战争是残酷的,坑道的上空不时地响着防空警报,断断续续的枪声也不时传入耳内。部队首长要我们立即疏散,他说:“我们今天迎亲人,明天迎亲人,总算把亲人们迎来了,我们就是怕炮弹不长眼睛,把亲人们炸着了怎么办?”但慰问团全体演员说,战士们连死都不怕,难道我们连冒点风险都不能吗?这时真的有一颗炮弹炸瞎了我团一位杂技演员的眼晴,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被吓倒,没有一个人肯撤离。大家亲眼目睹敌机狂轰滥炸犯下的新罪行,心中充满了无比的仇恨。坑道狭窄,人群拥挤,我们就和战士们脸对着脸,肩并着肩地唱,看着战士们那高兴的样子,我们越唱越来劲。最后军民合唱《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》,高昂激越的歌声响彻朝鲜上空。

    我们每天急行军,要翻越好几个山头,演出好几场。长途跋涉,我们的双脚都打起了血泡,好几次我都跌倒在坎坷不平、冰雪覆盖的路上。晚上回到驻地,浑身像散了架似的,十分疲劳,但是我发誓:“不让一个战士漏看我们的戏!”

    一天,凌晨5时,朦胧的夜色掩护我们悄悄通过敌人炮火封锁区,沿着陡峭险峻的环山小道慢慢往上攀登,到达山顶哨所已是朝阳初升。坚守哨位的是一位不到20岁的年轻战士,他走上血与火的战场已两年多,一直忍受着常人难以想像的艰难困苦和孤独寂寞的煎熬,听到的都是枪炮声和伤员的呻吟声,没有听到过歌声。见到我们爬上山顶,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中含满了惊喜的泪水。我急忙上前,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说:“同志,您受苦了!”“不!我能为亲人站岗,为祖国站岗,这是我最大的荣耀!”是啊,只有“祖国、人民在我心中”的人,才能以苦为荣,才是最幸福的人。

    为勇士的豪情壮志所鼓舞,我一溜烟跑到哨所下面的一块空地上,迅速穿上戏服,演了一出《杨排风》。我感到嗓子特别好,手脚也特别利索。当唱到“打娇儿矣”时,我借用拨火棍起舞,大圈往返的快速圆场,然后又急速退到下场台口,猛地一个抛棍舞势,竟放双臂,如鸟奋翼,紧接着一个精彩、准确的接棍。这种大幅度的舞台调度,快速的节奏,奔放的舞姿造型,以及稳捷干净的耍棍,栩栩如生地展现了一个富有正义感、英勇、顽皮、逗人喜爱的小姑娘的形象。虽然演员只有我一个人,却造成了异常热烈的舞台氛围。这位战士和大伙一样,高声地叫:“好!”

    这时却传来一个严肃的声音:“好什么!谁让你们来这里演出的?”话音未落,只见部队领导急冲冲地赶来。他说:“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原来我们已经进到了离敌人只有十几米的最前沿阵地。这个山头是敌人观察和炮击的目标,这个山坡就直接暴露在敌人的火炮射程之内。因此部队不许我们这样冒险演出,一则被敌人发现,暴露了军事目标,二则慰问团演员容易发生意外。

    晚上,我受到慰问团领导的严厉批评,我作了检查,并流下了悔恨的泪水。但这丝毫未减弱涌动在我内心的激情。

    那时,我们每到一处演出,都要到战士居住的小山洞里去,洞内很小但都很整洁。我们到处搜索他们的脏衣服,那袜子、鞋子真叫臭,但我们一旦找到,都像如获珍宝。我们洗衣服不用肥皂,不用手搓,而是像阿妈妮那样用棍棒捶打。我们还随身携带小针线包,抽空为战士们缝补衣服。一次,我为一个战士缝棉袄,结果连内芯也一起缝上了,棉袄脱不下来,急得我只好将它拆了重缝,浪费了战士宝贵的时间,我又一次流下惭愧的泪水。以后,这个绣着“抗美援朝、保家卫国”的小针线包,又跟着我到了福建、广西前线。我一直将它珍藏在我外出演出或开会,用作放内衣的小皮箱里。

  一个月零七天的慰问演出很快就结束了,部队首长和广大指战员对我们的慰问活动给予了很大的鼓励,说我们不仅为前线带来了乡音,带来了乡情,还带来了旺盛的战斗力。志愿军总部特此授予我崇高的荣誉——一等功臣称号。

  如今,近40年过去了,赴朝慰问活动,尤其是那些我有生以来绝无仅有的特殊演出,至今想起来还热血沸腾,历历在目,使我终生难忘!。(转载《湖北文史》第七十二辑,本文作者陈伯华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