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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忆我的哥哥周书楷

2014-09-15 21:48:22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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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书芳


    哥哥离开人世快一年了,我总以为这是一个梦。每一想到他真的不在人世了,我的心便针刺般疼痛。的确,以他那健壮的身体、精明的头脑,怎么会突然离去呢?苍天何亟,竟不能假以天年!死者已矣,留给生者无尽的哀思与回忆,此情将永不能消逝。 我们兄妹由于八年抗战及随后的海峡两岸隔离的关系,一起相聚的时间较短,对于他一生经历知道的不多,唯将青少年时期一些往事写出来,以抒发我对哥哥的哀思。


幼年失怙兄妹相依为命


    我们兄妹二人出生于湖北安陆县北郊周家河一个世代书香家庭,祖父为塾师。父亲周弗田本是文人,后因不满清廷的腐败,愤而投笔从戎,1925年曾任于学忠师的参谋长。母亲毛氏亦出身于汉阳县名门,知书识礼,贤淑端庄。1913年8月21日,父母寓居北京时哥哥降生。他从小不凡,天资过人。由于父亲公务繁忙,其幼时教育全赖母亲。母亲对他管教甚严,为了怕沾染不良习气,平时不准其出大门,也不许与其他孩子接近,只是在屋内识字读书和玩耍。小孩子总是爱新鲜,想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有一次他想出去刚走到大门边,母亲便把竹条在桌上一拍说:“书楷到哪里去了!”他惶恐地马上跑到母亲身边认错。他从小就是一个很听话和守规矩的孩子。1919年父亲携家南返,我也于这年出生于汉阳外婆家。从此,哥哥有了一个小伙伴,故对小妹非常珍爱。这个家庭是非常美满与和谐的。1921年,不料祸从天降,母亲因患毒症而溘然去世。当时哥哥八岁,我只有两岁,还未断乳。眼见幼儿弱女失去慈母,家庭倒了支柱,父亲悲恸欲绝。父亲对儿女看得很重,不放心将我兄妹寄托在外家照料,便将我们带在身边。当时军阀混战正酣,父亲军务很忙,我们也随军颠沛流离于川鄂之间。那时哥哥已很懂事,对失母之痛感受很深,对刚学步的弱妹更加爱护。虽然请有保姆专门照料我俩,可哥哥是我的第一保护神。及长,每忆及我呼母寻奶吃的情景,总不免涕泪交流。1992年6月我带维、季特两侄与哥哥在香港聚晤,他对两侄说:“我和你们姑姑的童年,是在战火纷飞的军营渡过的,并不幸福。” 1926年北伐前夕,哥哥已13岁,正是求学的关键时刻。父亲一方面有鉴于时局混乱前途堪忧,不愿再干下去,主要的还是为了教育儿子的问题,便毅然退役还乡,在安陆县城延请两位有名望的教师分别为其教授国文与英文两科,国文教师张揆卿先生是安陆屈指可数、古学造诣很深的学者。在其精心培育下,哥哥精读了“四书、五经”,打下了坚实的文学根底。同时还请基督教会的董如松先生教授英语及数理。由于董老师是基督徒,使哥哥得以常与外国牧师、医生等人接触。这也是他英语启蒙的优越条件,从而奠定了外文基础。就在此时,他加入基督教,成为一名少年基督徒。他自幼勤奋好学,每天除上学外,回到家中总是复习到深夜。两年中,学完了初中的全部课程。16岁(1929年)便离开家庭,考入湖北省立第三高中,在校三年总是名列前茅。读高中时他即开始写文章,发表于当时的报刊、杂志上,并立志想做一个文学家。可是父亲对此不以为然,认为自己为儿子的学业牺牲了前途,便希望儿子能遂其未竟之志,能有一番宏伟的事业,这才是对老父最大的安慰。哥哥的一生,可以说是给父亲交了一个完整的答卷,让父亲含笑九泉。


“天才学生”崭露头角


    1931年,哥哥高中毕业即考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政治系。他天资聪慧,思想敏捷,学习中常向老师提出各类问题,深得老师钟爱。其时正值日寇侵占我国东三省,全国人民义愤填膺,青年人更是血气方刚,中大学生率先发起声势浩大的反日游行示威活动。哥哥一贯爱国富有正义感,作为学生会的骨干,站到了学生运动的最前列。由于当局的压力,学校开除了为首的几十名学生。哥哥也在被开除之列,只得辍学回到家中。此时他痛苦至极,终日闭户闷坐。我父亲也是爱国的,对儿子的爱国行动很能谅解,并加以抚慰。大约不到一个月时间,校方来了通知,令其复学,真是喜出望外。原来是校方将除名的学生送教育部审批时,部内认为周书楷是个人材,很有培养前途,不能开除。这样才得以重回“中大”,继续攻读。从此他更加专门钻研学业,成绩优异,在当时教育部主办的东南十所大学国语和英语比赛中,均获得第一名。此时他雄词善辩的才能已崭露头角,被誉为“中大”的天才学生。他每次回家总要带回许多奖品,如银鼎、银杯、银盾等,这些都渗透着哥哥学习和智慧的结果。哥哥考入大学后每年只在暑假回家一次。我和父亲总是翻着日历盼呀盼的,期望着他的回归。他一回家就热闹起来,经常有他的朋友来家畅叙。他们谈学问,议时事,真是佳朋满座,谈笑风生。也使我这个十四、五岁的孩子,从中学到一些知识。他生性潇洒、幽默,是位活跃份子。他爱音乐,也爱艺术,记得暑假在家还教我学会了两首歌曲——即《渔光曲》和《湘累》(郭沫若词),回忆此情此景,如在昨日。


勤工俭学克服困难


    由于父亲一生持身廉洁,故退役回乡时无多积蓄。鉴于在家乡无住房,每年东搬西迁很伤脑筋,便决定自己建造一幢房屋,而将一点微薄积蓄用尽,随之家庭经济非常拮据。此时哥哥已进入大学二年级,为了不使他学业受到影响,父亲便变卖生母和继母陪嫁的首饰以支付学费,当时父亲说:“这是母亲留给书芳的东西,快要卖光了”。哥哥听了很难过地说:“我将来一定会还给她的”。但卖首饰所得的款项仍很有限,哥哥体谅到家庭的困难,于是便大量撰写文章。由于他文学根底深,加上思想敏捷,针对当时国际、国内形势有独特的见解和精辟的论述,故包括当时最权威的《东方杂志》等报刊均常刊出他的作品。由此获得一些稿费来弥补学费之不足,并同时在一所中学兼课。就这样渡过了大学的难关。由此可见,他求学并非一帆风顺,而是以坚强意志,历经艰苦奋斗方取得成功的。1935年,哥哥从中央大学毕业后,因成绩优异留校工作,从此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担子。记得开始每月工资为70元,他只留30元自己零用,每月如期寄回家40元,连日期都不错过。我当时还小,他在第一个月发薪时,即特给我寄10元钱用,他对弱妹爱怜之情于细微中可见。哥哥在留“中大”工作期间,有次为学校印制一批资料,厂方为了拉生意,给他私人200元酬金,他坚辞不受,认为这是不义之财不可得。后来他将此事禀告父亲,父亲听了高兴万分,觉得儿子能继承父志。哥哥这种廉洁奉公的情操一直贯彻始终,毕生不渝。


远渡重洋任职英伦


    哥哥在“中大”工作不到一年,1936年便调到国际联盟同志会工作。当时会长是朱家骅,曾任“中大”校长,对哥哥的才能很欣赏,到这里工作更便于发挥他之所长。在此期间,曾奉派去美国纽约出席“世界青年大会”,这是他首次出国参加世界性大会,获益不浅。不久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眼见半壁河山沦入敌手,国难当头,他忧心如焚。正当此时国民政府派他去驻英国大使馆任职,并同时入伦敦大学学习。1938年8月,父亲带我和侄儿鸿特赴汉口为他送行,并电邀正在湖南衡山娘家的汤铮训嫂同时赶到汉口,我们相聚于“利安客栈”,天伦欢聚亦喜亦忧。喜的是哥哥终能如愿以偿,出国深造,忧的是战争吃紧,武汉危在旦夕,此一别生死难卜、后会何期。当时哥哥要我随铮嫂去湖南避乱,我因不肯离开父亲未去。送别哥哥后我和父亲返回安陆,铮嫂仍回衡山。时隔两月,武汉即告失守,安陆亦随之沦陷,父亲携带我及鸿、亚两个侄儿迁至农村深山避居。由于交通阻塞,无法与哥哥通信,直到1939年冬,才收到他由教会辗转寄来一信,并附500英镑,父亲和我喜出望外。在信中哥哥特别提到弱妹,虽远隔重洋,其骨肉深情令人感叹。翌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就音讯断绝。1945年抗战胜利后,始通过外交部田成三先生与兄取得联系。同年底,哥哥由驻英使馆调回重庆外交部任秘书。适逢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两党冲突,外交部委派哥哥担任马歇尔的翻译,参加三方会谈。1946年春随国民政府返回南京。自从我们与哥哥取得联系后,他便负担起我和侄儿的生活费用,一如父亲在世时一样,每月按时寄回。当时我正在读高中,他还经常给我寄来报刊和学习资料,关怀无微不至。


八年离乱首聚金陵


    哥哥自从回国后,一直忙于国事,曾随外长王世杰出席巴黎和会,担任代表团长顾问和发言人,公务繁重一时无法顾及返乡。我当时也在求学,无法即时去和哥哥聚晤。直到1947年夏,我高中毕业后才前往南京与兄相聚。分别八年,国事家事都有很大变迁,老父继母和嫂子未得与他见面,便先后过早离开人世,乃终生遗憾。此次兄妹金陵相见,真是悲喜交集感慨万千。其时恰逢美国魏德迈来华调查内战情况,并发表谈话;哥哥接部内指示,起草答魏德迈文稿,工作很忙,他在百忙中还是抽暇陪我游览了南京名胜古迹,夜晚泛舟玄武湖时,谈叙到这几年彼此的情况,倾吐肺腑之言。当时我方高中毕业,他为我的前途作出计划,并写信给当时的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先生,要我报考武大继续读书。而我考虑到两个侄儿已渐长,其学习和生活都需要我照料,于是便放弃升学,开始在家乡小学任教,以求减轻哥哥的一些负担。在南京逗留约一周即离开,哥哥亲自驱车送我登上轮船。1947年秋,哥哥工作稍空闲时,才得以请假一周,回到故乡安陆,为父亲举行隆重的祭礼,兄妹、父子畅叙天伦之乐。


相聚苦短  又遭生离


    1948年,他随外交部迁往广州,1949年夏我便去广州再度与兄见面。其时,国民党政府准备撤离大陆,我去时气氛已很紧张。哥哥对我说:“你来得正好,我正要写信让你来一趟,目前局势不利,我们要走了。你是没有社会基础的人,将来会有前途的。至于孩子们将增加你的负担,心实不安,但也只好如此了。”当时人心惶惶,政府发给公职人员每人两个月薪资,他全部交给了我,以至出去后手中无钱非常困难,直到委派他担任驻菲利宾公使后才有好转——这是1990年在香港会面时他告诉我的。我在广州只停留两天,因恐粤汉铁路中断,不能返回,则侄儿们将失去依靠,于是哥哥和张莉嫂为孩子们买了几套衣服,我便匆匆离穗,哥哥亲自送我至车站。这次分手,不知何时能再见,彼此心情甚是怅然。不料这一别竟是40余年。悠悠岁月剪不断骨肉思念之苦,经常在梦中见到他秘密归来或捎来书信,然而醒来却是茫茫一片,只留下一枕忧伤泪。


离别四十载港岛庆团圆


    1987年,经多方努力,我们终于同哥哥取得联系,40年音讯断绝偶通消息,不啻喜从天降,令人欣慰万分。在以后的通信中,得知莉嫂于1988年去世,由此我又对哥哥失去老伴后的孤寂无依感到忧虑。直到1990年春,哥哥得以与玲嫂——屠雪贞女士结为伉俪,我们才安心了。玲嫂出身名门,品德高尚、学业渊博,有精深的中外文素养,对哥哥关怀体贴无微不至。我们为哥哥晚年能得此贤内助和伴侣而庆幸。在她的大力支持下,我于1990年8月5日,带着鸿、亚两侄及我女儿汤超英,怀着兴奋的心情,首次赴香港与兄嫂团聚。抵达九龙车站时,哥嫂已在站前迎候我们。阔别40余载终于有见面的一天,当时兄妹抱头痛哭,其情其景如梦幻一般。我们下榻于风景优美的港湾道国际宾馆,有热情能干的玲嫂为我们安排生活及旅游事宜,哥哥则能安心地整天和我们聚谈。他仔细询问了我们在大陆的亲属生活情况,我告诉他一切都很好,没有受到什么打击,主要是由于周恩来总理的关怀,使我们各方面都受到照顾。他这时说:“1945年重庆国共谈判时,我和周恩来在一个桌子上开过会,吃过饭哩”,并满意的笑了。这样就解除了他原来的一些疑虑。他还告诉我们,这些年来家庭和事业上均疲于奔命,以致心力交瘁。自从与玲嫂结合后,才有新的转机,犹如红日耀黄昏。我们衷心庆幸他晚年得福。哥哥面色红润,神采奕奕,其潇洒风度不减当年,真使人不相信已是78岁高龄的老人。他整日和亲人长谈,谈到尽兴时,便开怀大笑。整日陪我们外出游玩,其精神之饱满,为我和其儿子们所不及。哥哥是很重情义的人,他一贯对上孝,对下慈,对于父亲贫病交加而死,始终耿耿于怀,并嘱我们回去后,一定要为父亲修坟立碑,重整墓园,还说过两年他会回大陆的。相隔40余年,他见到儿子们已是50多岁的人了,疼爱异常。他用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说:“你们都长大了,都成长得不错,我做父亲的没尽到责任,很是抱歉。”由于哥哥公务在身不能久留,相聚一周后,我们就要各返原地。这一周的天伦之乐,给予彼此以最大的慰藉,留下永久的温馨。8月13日,哥嫂亲自送我们至罗湖桥头依依话别。同一天,他们也飞返罗马任所。1991年春,他从驻梵蒂冈大使卸任返回台北。1992年6月,又约我和在东北工作的维、季特两侄及我女儿超英再次去香港晤聚。我们住宿于九龙大华饭店。此次相见,觉得他的精神状况大不如前,每天只和我谈一上午,下午便睡觉。他向我谈及回台北后的情况,更多的则是回忆儿时往事,说我长得很像母亲,并表露出对生母的深深怀念。见他有些消沉,我的心情也随之黯然,想到他是事业心很重的人,其外交生涯50余年,一旦退下来是难以适应的。他的处境我能理解,并由此产生对他的担忧。他还说:“这次主要是很惦记你们,想见见你们,没有别的。”这次晤聚也是一周。6月16日他和玲嫂送我们到车站,临行时他一再嘱咐我保重身体,务必戒烟。想不到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这一别竟成永诀。肠断海峡,哀思永系。我们在香港分手,相隔还不到半月,他便因心脏病突发猝然离开了人世。9月2日,我偕同鸿、亚、维、季特四个侄儿经香港飞抵台北,最后瞻仰他的遗容。(1993年5月29日于武昌,转自《湖北文史》总第九十三辑)